地球会不间断地自转、公转,直到毁灭。我附在地球上,不管是走着或歇着,我想象自己不停地在银河上画着圈圈,而这圈圈是另一个大圈圈的点。就这样不停,不停地画着。
八点,明德的车会在八点十五分到门口。连续好几天了,雨总是从凌晨开始下,现在依然狂暴地敲打着雨棚,发出轰隆隆的声响。难道我们活着就是为了那些偶尔的插曲?那么蟑螂的出现算不算插曲呀?不知道。雨密集得快要连在一起了,那些水花像千军万马,不停地召集、疏散,也不言倦。重复本身并不难,就像这群水花,只是难以想象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不断重复 。
我走到饭桌,拿出昨天买的面包。隆隆声越来越模糊像逐渐被檫掉的笔迹,化作屑,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滴答,滴答。接着是鸟叫声零零散散地敲着耳膜。他们都叫我去看医生,自从那天吃午饭时我在他们面前呕吐,如果那叫呕吐的话。那天的呕吐很自然,比吐口水还自然,我下意识地张开嘴就哗啦啦地呕了出来,没费一点力。不费力的呕吐也叫呕吐吗?如果考试时答案也能这样从笔滑出来流在考卷上就好了。想到下星期要考试就心烦,不管怎样读,考试前都会怕,怕那些塞进脑子里的东西变形、粉粹、消散、长成头发,伸手进去时什么也挖不出来。一想到这种情景,心就好像自行切断所有的连接物,一下跌到脚底,上来的寒气硬生生地灌满身体。
我嘴含着面包开门出去, 雨停了,怕被遗忘用味道把自己框起。风牵着云试图表达些什么,一层堆叠一层,一层堆叠一层,堆叠出的竟然,竟然是E=mc^2!我甩了甩头,狠狠地眨了眨眼睛。原先的云已经飞走了,我咬了口面包让视线重新聚焦,阳光忽然变得耀眼,我举起握着面包的手好遮挡刺眼的阳光,感觉有什么正在面包的袋子上移动。我把眼睛眯起,集中在那个点上,是蚂蚁!我把袋子移近,迅速地“呼!”了一声向那蚂蚁吹气,蚂蚁六只脚一抓竟没有飞走,只有袋子拍打着空气发出的嘲笑。我把中指扣在拇指后边慢慢靠近,视线内有第二只蚂蚁走了过来,接着第三只,第四只,第五只,第六……我赶紧把面包拿到眼前,在我刚刚咬了一口的面包上竟然一团漆黑,钻出了无数只蚂蚁!蚂蚁踩着蚂蚁一窝蜂地钻出来,有些则掉在地上。我赶忙把剩下的面包丢进垃圾桶,忽然感到一阵晕眩,手下意识地靠着墙以支撑身体,张开口,除了不断拉长的口水什么也没有。这时,明德的车到了。
“你还好吧?”一上车,副驾驶座上的国强就问。
“没什么,只是有些晕眩,休息一下就好了。”说出蚂蚁的事他们一定会笑话我的。
“可别在我车上吐了。”明德开口道。
“放心,这回吐不了。”我闭上眼睛,天知道现在我肚子里头有多少只蚂蚁。这时肚子竟有些痒痒的。
洒进来的阳光落在手上,不重,却足够温暖。那是胎记,长长的一道在右手上,像疤,现在竟有些刺刺的像被什么咬着,仔细看却什么也没有。国强也有类似的胎记,但他的在左手。明德也有的,在背上,我们在游泳时发现的。因为这些有点像疤的胎记,我们还被人称为剑客。哈,“三剑客”。有时我甚至觉得小时候的我们比现在的我们更加要好,现在好像有一堵墙了。
我们在红绿灯处停了一下,一会儿就到学校了。经过门口时明德向保安挥手、点头,我也跟着点头。那保安向我们笑了笑。他的家乡在哪里呢?尼泊尔?缅甸?他多久没回去了,都不想念吗? 过后是足球场、篮球场、综合礼堂、讲师停车场,再过去一些有凤凰木、蒜楝、黑板树,和一整排被修剪成绿色水滴形的红楠木,好久没吃炸鸡腿了。然后我们到了,我背起背包率先下车,伸了个懒腰,明德和国强也一一下车。
“在哪里上课?”明德问。
我掏出手机准备查看时间表,国强回答了:“4018讲堂。”我把手机放回口袋。
我们并排着走,明德掏出手机,国强则边走边看着泊油路,偶尔抬起头看看天空。那里有几位校工正在用喷风机吹着雨后掉了一地的树叶,发出吵杂的嗡嗡声,另一些则在修剪着红楠木。那里有一位比较不同,他带着帽子,耳朵塞着耳机。
“听着歌呢。”我说出来的话,和喷风机的声音搅在一起,分不清了。
那人的头一直点一直点,像在听着什么令他投入万分的音乐,手上的剪刀则不规律地开合。走近时才发现,岂止不规律,根本就是乱来!他竟把剪刀插进那棵红楠木里乱剪一通!我赶紧转过头向明德和国强示意。
他们抬起头来,表情突然变了!我朝那里望去,只见那人已转过头来,满脸泪痕,手上拿着那把大剪刀,双刃一开一合地向我们这里靠近,一步,两步。“啊!”他大叫了一声向我们跑来!
我们转身拔腿就跑,头也不敢回,能感觉到那人也追了上来。我转过脸只看见国强,明德显然落后了些,然后就听到“啊!”的一声。我赶忙停下,转过头只见明德倒了下来,背上的血红像成群的蚂蚁爬开。我的脑袋浮现一大片的白,心被点燃似的开始燃烧,在大喊一声后冲了出去!
空气“嗖!”的一声薄了,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缓慢,隐约可听见喷风机的嘈杂声,国强也跟了过来。那人跨过明德,准备向我们袭来。他挥动着剪刀,可以清楚听见剪刀的声音。要取走他手上的剪刀,我右手探了出去,国强的手也来了。岂知,那人把剪刀高举,由上往下狠劈!我的右手感到一阵麻辣,血珠一颗颗地升空,我趁此时用脚往他的肩上狠踢出去,国强也跟着踢但踢了个空。
那人受力跌了出去,剪刀脱手,国强扑过去把他压倒。趁他们倒在地上,我赶紧骑了上去,举起右手向那人挥去,一下又一下。我歇斯底里地喊着,耳边只听见喷风机的声音。整个右手像不属于我的了,一下又一下,越来越多的血珠升空,然后落下,接着是更多的血珠升空。视线开始模糊,我把最后一丝力气灌满拳头向那人狠狠挥去,他的脸一撇,嘴里喷出的血珠升空,慢慢的,像泡,落下时他就不再挣扎了,右手臂已动弹不得。
“哔哔。”,这熟悉的声音。我把头仰高,长啸。
八点,下着倾盆大雨,我坐上明德的车。“早!”我说。明德也回了声早。耀华会说何必多此一举 ,没有了这些看起来无碍,但拿掉以后会发现某一些有分量的东西也随之被取走了。明德车上有个味道,第一次乘他的车时就发现了,味道不算芳香,是那种属于室内的“人造味道”。明德说过是汽车香水,就冷气前的那一个。如果在别人的车上嗅到了同样的汽车香水味,我还是会说是明德车的味道。记得那时我们在车上唱歌,绿灯了也忘了走,明德还忘了放手刹呢,想起都觉得好笑。会不会有一天,这些都被遗留在某个地方,像某块再也找不回的拼图。
“老师给的试题都做完了吗?”明德忽然问道。
“哦,有几题不是很明白题目在问什么,打算等下问问耀华。”我答道。课业上有什么问题,可以问耀华, 他的课业一直以来都很好,从小学,到中学,再到大学都一样。他是“既然来了,就要做到最好”的那种。他很认真,很努力,如果说玩游戏需要练习,他会是提出这种想法的人。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部分。更让人担心的是那天在吃午饭时,他竟开始呕吐,仿佛厌倦了什么 。还记得较爱干净的明德皱着眉头叫他务必去看医生。
一阵冷气吹进骨子里让我打了个哆嗦,明德把冷气调小。雨渐渐小了,从凌晨下到现在也该停了吧。
“你看耀华最近有没有怪怪的?”明德问。
我心里打了个问号,“有吗?发生什么事吗?”
“每逢接近考试时都这个样,精神恍惚的。”明德答道。
“或许已经习惯了吧。”明德一直善于观察。
“找一天劝劝他咯,叫他别总是这样,硬要从自己逼出一点光,那种东西没有也没关系呀。”明德边转动方向盘边说。
我沉默了一会儿,说道:“嗯,找天和他谈谈。”
再多五分钟就到耀华家了,他会在做什么呢?一面吃着面包,一面等我们吧。老师说过,所有事情都非绝对,只是几率的问题。 我们总说脱线,说不定脱线本身也是轨道的一部分呢,既然所有事情都是几率的问题。
到耀华家之前是条笔直的路,我们总能看见他在家门前做什么。拐进耀华家的路口,只见耀华手里拿着一样东西,看不清他的脸,他很匆忙地把手里头的东西丢进垃圾桶,被惊吓似地瘫软而把手靠在墙上以支撑整副身体。看得到他正张开口,喘着气。我们到时他下意识地檫了擦嘴,开门上车。
“你还好吧?”我问。他说只是有些晕眩,休息一下就没事了。紧张兮兮的明德却怕他又呕了出来,这回可是在他车里呢。
太阳探出了头来,久违的太阳,光打在我左手的胎记上,长长的一道,像疤,这时竟有些刺刺的。这胎记和耀华的差不多,真巧。明德也有胎记的,但在背后,也是长长的一道,那时游泳时发现的,当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有胎记呢。这时,明德挪动着身体,用背往座椅搓了搓。“三剑客”哈哈,不知大家还记不记得。
今天没堵车,很快就到学校了,明德朝看守员打了个招呼便驶了进去。待会午餐吃些什么好呢?好久没吃三明治了,但那似乎是属于早餐的食物。那建筑好像旋转木马,我没坐过旋转木马,真搞不清楚只是转圈圈有什么好玩的?我们到了,耀华率先下车,我和明德也纷纷下车。
“在哪里上课?”明德问。
上礼拜我问过耀华这个问题,也是在这儿,“4018讲堂”我答道。耀华把手机放进口袋,我们并排往讲堂的方向走去。
耳边传来喷风机的嗡嗡声。如果人可以简单得非否既是,那么很多事情就很简单了嘛,就像一个孤独的人和另一个孤独的人在一起,那样世上就少了两个孤独的人啦……可是,可是有时我们无法抛弃孤独,那是在天上的一种感觉,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,就比较难到达这种高度了 …… 当很多人选择在陆地观望……也会有人愿意待在天空的 ……只是有时,在飞起来的时候会思念陆地,而待在陆地时会向往天空……就这样在天空和陆地之间颠沛流离……颠沛流离。
我似乎听到耀华说些什么,但又没了。我看一看他,他没再重复只是叹了一声。
走着走着,突然耀华拍了拍我,我惊了一下,定睛一看,只见眼前有一个人,满脸泪痕,耳边挂着耳机,手里拿着修剪花草的大剪刀,双刃一开一合的。他的表情近乎扭曲,脸上的肌肉冒着汗珠颤抖着。似乎在那千分之一秒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,“啊!”那人突然大喊一声向我们跑来!我拔腿就跑,明德也吓得把手机扔了。我拼了命把脚迈开和耀华跑在前面。
“啊!”是明德的声音,他似乎被什么重伤了。我赶紧停下,撇过身看看耀华,只见他已经转过身,整个人在颤抖着,那拳头也因异常用力而不停抖动。他大叫了声明德的名字后冲了出去,那声大叫把我体内的什么给唤醒了,我也跟着大叫,向他们跑去 。
那人跨过背上满是血红的明德向我们跑来。当我们靠近他时,他稳住脚步,把剪刀高举,狠狠地劈了下来!我来不及稳住,剪刀划过我的左手。在他又提起剪刀之前,我提起脚踢了出去,耀华也跟着踢但踢了个空。
那人被踢倒跌坐在地上,剪刀脱手,刃上满是鲜血,我才发觉左手都湿了。我赶紧向那人冲去,扑倒,两手一扣把他抱紧,不让他继续挣扎。耀华骑了上来,他把拳头高高举起,一下接一下地往那人的脸上挥去,他的眼里布满血丝,眼泪簌簌从他的下巴滑落。声音都被消去了似的,只有喷风机的声音“嗡嗡……”。
手指与手指之间开始渗出血来,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开的!我紧紧地抱着那人,耀华的拳头不停地举起,落下,举起,落下,举起,落下。我撕心裂肺地喊,想刺穿那喷风机声的嗡嗡,却仍被包得死死的。耀华的手都是血,只见他再一次地把拳头举高,然后重重地挥下!血从那人的口中喷了出来,他不再挣扎了。
从这里可以看见耀华的手表躺在地上响了声“哔哔。”耀华抬起头长啸,嗡嗡声被刺破,身边的花草应声长高长大,凤凰木开花,看得见红楠木不断地冒出橙红色的新芽。好累,我闭上眼,一片漆黑,而我仿佛听见狼嚎。
人造雨还在下着,小学的食堂内蹲着一位小孩。小孩的右手上有一道胎记,长长的,像疤。远处驶来一辆磁浮车,下来了另一位小孩,左手上也有一道长长的胎记。接着是另一辆磁浮车,从车上下来的小孩没有胎记,或胎记在不显眼的地方。蹲着的小孩站起,奔向那两位小孩。走着走着三位小孩一同咧嘴大笑,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后开始奔向通往课室的隧道。那个手上没有胎记的小孩稍落后了些。